父亲在复旦大学迁移陪都的日子里

发布时间:2007-12-03浏览次数:358

    我们这个年龄的人,聚在一起时,说起各人的出生地,常会不约而同跳出两个字:重庆!重庆,把我们彼此陌生的心,拉近了。
  
  其实,我跟着父母,在重庆第一眼看到世界,只能说赶上了末班车,1944年,再过一年,抗战就胜利了。而年长我4岁的哥哥,那年春天在北碚医院呱呱落地,刚出院一周,那家医院就被敌机炸
  
  成灰烬。而在他满月那天,又遇上重庆黄桷树镇遭逢的第一次轰炸。父亲抱着他,躲过一劫;而与父亲相知甚好的孙寒冰教授(时任复旦大学教导主任),却在那次轰炸中不幸罹难。
  
  父亲靳以,是1938年夏离开孤岛上海的。在那战乱的年代,从上海至重庆,他竟然走了好几个月,一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艰险。当他在初冬的寒风中,立足在重庆的朝天门码头上,真可谓两手空空,只剩一身单薄的夏衫。为求生计,父亲应邀执起教鞭,走上复旦大学讲台。
  
  复旦,是父亲的母校。它在抗战的烽火中从上海内迁。最初,它迁至贵阳;不久,又迁至重庆市菜园坝。到父亲抵达重庆之际,校总部又迁往嘉陵江畔的黄桷树镇,那是一个与北碚一江之隔的小镇。
  
  从书斋走进学校,走进年轻的学子中间,父亲这样写道:“……我把头挺直了,把眼睛平望着,我就望到许多张天真纯朴的青年的脸,他们用热烈的眼睛望着我,那么可亲,那么和善,期待着我,却并不对我感觉失望。他们的嘴边还挂着微笑,于是在我那紧张的脸上,也挂上笑容。在我们的笑容中,消失了我的疑惧,我们像是溶合在一起了。我首先从他们那里得到勇气,也得到这么多年所从来没有得到的慰安。在我的生命中,这是一个伟大的转折点,使我从一个人,投身到众人之中,和众人结合成一体了。”(靳以:《从个人到众人》)
  
  于是教书、读书,父亲的生活中加入了许多相知的学生。他被学生聘作“抗战文艺习作会”和“读书会”的指导教授,在竹林中伴随着点点星光与学生谈论文学、抒发抱负;他热情支持学生组织文艺垦地社,帮助出版《文艺垦地》壁报,并亲自为壁报写稿。父亲的散文《红烛》,首次就是发表在学生的壁报上。
  
  父亲的学生,诗人姚奔回忆说:“他(指靳以)当时只有30岁,是复旦大学最年轻的教授,下课时和同学们一起走出课堂,就像个年长的大学生。……他选的教材大都是新文学作品,他讲课不只是干巴巴地传授知识,而是以自己的鲜明爱憎和思想感情感染学生,有时讲到激动处,脸会涨得更红。……在鲁迅逝世三周年时,他选了一首悼念鲁迅的诗《一个高大的背影倒下了》作教材,他在课堂上朗诵这首诗时,声音都有些颤抖了。”(姚奔:《悠悠岁月怀念绵绵》)
  
  在教人育人的同时,父亲为重庆的《国民公报》创办了它的文艺副刊《文群》。这是一块小小的版面,每期只能容纳四千字,每星期出版三期。编惯大型刊物的父亲,并不藐视这块小小的园地。他精心培植,勤奋耕耘。在创刊号上,首先开始连载的是女作家罗淑的短篇小说《阿牛》,此后,一个个令读者喜爱的作家名字,连同他们的作品,源源不断出现在这块小小的版面上,他们是巴金、艾芜、曹靖华、胡风、艾青、何其芳、臧克家、陈荒煤、刘白羽、萧红,等等。重庆的许多读者,不无欣喜地在这里仿佛找到一片美丽的文化绿洲。从此,父亲不怕辛劳,不畏阻力,把这个小小的《文群》,维持了500多期的鲜活生命。
  
  而当年那群热情洋溢创办《诗垦地》的年轻朋友们,在他们记忆的心版上,《文群》更是深嵌其中,因为那里珍藏着他们难忘的青春。在嘉陵江畔的复旦校园,这一群青年因共同的理想与爱好聚拢一起。艰苦的生活条件阻挡不住理想的追求,诗情、文采一同从他们心底迸发、流淌。于是姚奔提议说,让我们创办一个诗刊吧!好朋友邹荻帆、曾卓、冀汸、绿原等人一致附议。“但我们都是穷学生,一文莫名,经费从哪里来呢?……在那时,我们既不可能登报募款,也不可以登报征稿,只能从我们自己所熟悉的师友、同学和诗友开始。我们油印了募捐收据,刻了一个有麦穗的小图章《诗垦地社》,并在黄桷树邮局租了一个信箱,为‘三号信箱’。一开始就得到靳以的支持。”(邹荻帆:《忆诗垦地》)
  
  这群热情的年轻人原就是父亲执教下的好学生,他们早已在父亲的鼓励和帮助下在《文群》,及《文群》以外的刊物发表自己的习作。当他们兴奋地向父亲诉说自己的想法,父亲的心也与他们一同激动跳跃。他立即给予实际支持,决定每月让出《文群》的版面给《诗垦地》,让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诗刊问世,与读者见面。就这样,《诗垦地》在《文群》的版面上总共出版了25期,为时一年零四个月。从此,在诗歌史上,《诗垦地》亦写下切实的一笔。
  
  前不久,我读到长篇纪实回忆录《血色流年》,作者正是当年这群年轻人中的冀汸先生。他充满感情忆及当年,这样写道:“他(指靳以)定时让出一期《文群》的版面作为《诗垦地》副页,让校园内的墙头诗有机会走向社会和广大读者见面。这群诗人的成长得到了先生最有力的支持。这是过去没有,今后也不会再有的事情。”
  
  我掩卷思索,眼前飞扬着那许多充满朝气的面影……
  
  这就是60年前,在重庆,在这个战时陪都,在这个内迁的复旦大学校园内,一位年轻的教授,与他的学子们的故事。青春是难以忘怀的,纵然经历者许多已经离开人世,包括我的父亲,包括姚奔、邹荻帆……但,我看见青春的火焰依然燃烧,燃烧在所有追求理想,青春灿烂的后继者心中。
  


靳以与复旦学生(右五为靳以,1941年)